【轮回中心】出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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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间的食堂永远是拥挤的。
结束上午训练的选手、轮班开饭的公会部门、午休的后勤人员、刚起床的技术部……早在第七赛季，轮回俱乐部就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大楼，平时大家在各自的楼层做事，唯有每天的饭点最是热闹。
人声鼎沸中，一场秘密交易正在角落的餐桌进行。
“干了吗？”扒下最后一口饭，孙翔拍了拍吕泊远，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你呢？”
孙翔拧起眉毛，一脸晦气：“靠，我也没干。”
“队长肯定干了。”吕泊远说。
两人交换个眼神，齐齐转头看向一边的周泽楷。
他们的餐盘都空了，周泽楷却还在战斗，感受到两道火热的视线也依然保持着细嚼慢咽的节奏，直到完全咽下嘴里的食物，这才点了点头：“嗯。”
“有你的。”孙翔满意地竖了个拇指。
“队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吕泊远一把揽住周泽楷的肩膀。
周泽楷很温和地笑了。
“糖醋小排，”他想了想，轻声说，“一周……”
听到这轮回食堂的至尊小炒，孙翔和吕泊远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然而紧接着就听周泽楷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一人一周。”
“我靠，去年不还是三天吗，坐地起价啊！”吕泊远大惊失色。
“一周也太多了，周泽楷你要不要这么黑？”孙翔叫道。
周泽楷什么也没说，利索地端起餐盘起身。
“慢着！”
见周泽楷停住动作，吕泊远喉结动了动，紧紧捏着孙翔的袖子：“翔啊，咱们……咱们没办法。”
“成交？”周泽楷微笑。
孙翔和吕泊远对视一眼，丧权辱国般的悲愤心情油然而生。
“……成交！”
在一旁围观了全过程的江波涛咳嗽一声，向两人投去个安慰的眼神：“其实我也干了，只可惜和你们尺寸不合适，没办法啊。”
“副队，我们心领了。”吕泊远哭丧着脸说。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江波涛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既然知道梅雨天衣服晾不干，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去洗呢？”
“因为……”
“懒。”
孙翔和吕泊远看向补刀异常迅速的周泽楷，纷纷觉得即便这是队长也不能忍了：“你不要说话！”
“呵、呵。”周泽楷一字一顿地说。
在江波涛的笑声里，两个人崩溃了。
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
时间转过六月，整个江南就会逐渐陷入一场似乎永无休止的梅雨，天色从早到晚都阴沉沉的，空气潮湿得像是能一把掐出水。轮回主场在上海，举世闻名的魔都依然逃不过自然规律，俱乐部里的本地人对于这种天气多少尚且适应，最苦的还是那些从外地初来乍到的成员。
比如第六赛季转会轮回的江波涛。
贺武战队地处北方，队名里就透着一股北地的豪气，出身其中的江波涛虽然名字属水，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北方人。从小在烈日狂风里长大，他对中学课本里描绘的江南一直十分向往，结果刚抵达轮回的那个冬天就被冻出了重感冒，被方明华灌了一个月味道可怕的姜丝可乐，病倒是好了，副作用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法直视碳酸饮料。
上海的春天很短，过冬以后气温升升降降，很快就跨进了夏天。
等到轮回俱乐部里的草坪终于绿意盎然的时候，江波涛感动极了，站在窗边呼吸着青草香，情真意切地感慨：“啊——夏天真好！”
路过的周泽楷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他肩膀：“节哀。”
入梅了。
像是为了迎接新人，那年的梅雨格外可怕，没有高温、没有暴雨，却又阴沉憋闷到极点，让人恨不得撕开天空透一口气。
自从江波涛转来以后，一队人就一直在磨合打法，泡在训练室的时间也就格外长。有一晚训练结束后，江波涛实在忍不了那种整个房间都快要发霉的感觉，去水房拎了个拖把，打算把训练室的地板拖一遍，以求心理上的清爽。
拖到一半时，江波涛看着手里的拖把，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方哥，”江波涛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那一丛隐藏在布条中间的阴影，“咱们的拖把好像……长蘑菇了？”
方明华从手机上抬起眼，一瞥便点头笃定道：“嗯，是蘑菇啊。”
江波涛不动声色，内心却剧烈波动，甚至出现了弹幕。
蘑菇。
蘑菇蘑菇蘑菇蘑菇蘑菇蘑菇蘑菇蘑菇。
“比去年大。”周泽楷也探过头来，认真点评道。
“哎，你们说这蘑菇能吃吗？”杜明突发奇想。
“好吃吗？”吴启问。
“怎么吃？”吕泊远又问。
方明华弯腰用笔尖戳了戳蘑菇，把手一挥，充满前辈风范地下令：“能吃。摘下来吧，回去我让老婆切点肉丝炒了当夜宵。”
一群人相顾无言，就连江波涛心中的弹幕都清屏了。这一刻，自队长周泽楷以下，轮回内部的关系实现了空前的大和谐、大团结。
“秀恩爱遭雷劈啊方哥。”吕泊远痛心疾首地说。
“就是！”
讨伐人赢是每一位单身狗共同的责任，连周泽楷都暂时放下了平日里对这位力保他出道的前辈的尊敬，加入了声讨阵营。就像是响应两人的控诉，窗外轰地滚过一声闷雷，气氛的紧张达到了顶点，江波涛攥紧了长蘑菇的拖把。
清嗓子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沉静。
“咳，我不是针对谁。”
说着，方明华扫视一圈身边围着的队友们，有些愧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说，就算遭雷劈……我还是有女朋友啊！”
那一年，方明华还没结婚。
在轮回战队，除去已婚人士这个标签，方明华依然十分特别。
他不是队长，不是副队长，也不是实力超群的大神。比起同赛季出道的“黄金一代”，方明华的资质并不突出。前有“治疗之神”方士谦、后有新秀赛季夺冠的全明星选手张新杰，外界对他在赛场上身为牧师起到的作用，给出的大多是无功无过的评价——胜任是足够的，却也少见什么亮眼的表现。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多年来一直稳坐着轮回队内第三号人物的位置。
这个位置听起来乍听之下或许并没有很厉害，毕竟第三前面还有第一和第二；但是一旦加入“多年”和“轮回队内”这样的条件，那么意味立刻就不一样起来。
轮回是一支很有生命力的队伍，它不断地吸收着新血液、为队员提供着进步的空间。方明华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在所有这些变化和成长里，他的地位始终不变，无论是圈内圈外公认的天才孙翔、还是全明星选手吕泊远，又或者是被认为具有入选全明星能力的吴启，都无法撼动他的话语权。
更难得的是，他从不把这些视为炫耀的资本。
方明华从不觉得任何事“理所当然”。
如果去问四期生，他们都会说方明华是一个有态度的人。
同年出道的选手，相互之间总是要熟悉一些，第四赛季的这群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方明华曾经和轮回队里闹得很不愉快，毕竟大家在赛场见面时，张益玮还有其他前辈们对他那种不爽的态度是一目了然的。
在小群里，大家也提过这个问题，然而不论是八卦还是关心，却都被方明华挡了回去，与此同时，他和战队的关系也完全没有改善的迹象。
一直到那个夏天周泽楷出道、张益玮宣布转会，四期生们联想到前因后果，这才隐约猜测到方明华当时的遭遇是因为什么。
“老实交代，幕后黑手是不是你？”李轩的提问那是相当直接。
“什么叫‘幕后黑手’！”方明华先针对他的用词表达了抗议，这才慢悠悠地承认：“建议是我的没错。”
“方明华你不是吧，你说说你哪来的底气……为这小子你觉得值得？”黄少天一向是不怕事大，一串话立刻就出口了。因为废话太多的缘故，他讲话很少有人认真听，但这一次的发言却大大有人赞同，楚云秀就跟着把话接了下去，不过显然是八卦成分居多：“他真有那么厉害？”
当时对群里不断刷新的消息，方明华只回了一句话。
“等着瞧吧。”
之后的第五赛季里，周泽楷拿了最佳新人，锋芒毕露。
“老方，你可以的！”四期群里有选手为方明华的眼力惊叹。
之前无比坚定地表露出对周泽楷信任的方明华，这次却又摇起了头。
“还不够啊！”他感慨道。
这就是方明华。
队长、副队长，对他来说没有区别；资历、地位，也从来不是他行事时衡量的关键。不管对面是谁、不管牵扯到谁，方明华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看法。因为这样的态度，他不可避免地得罪过一些人，但最终无论是周泽楷的出道还是江波涛的转会，都证明了一件事：他的坚持对战队来说，是有意义的。
“方哥，你看哪件适合我？”
本来只是孙翔和吕泊远来找周泽楷拿衣服，最后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一群人挤在周泽楷宿舍的局面。方明华看看吕泊远手里的两件衬衫，又转头看看周泽楷的脸，很是故意和夸张地叹了口气：“都不适合，你还是光着吧。”
“我了个去，不带这样的！”吕泊远悲愤地叫道：“拿队长对比标准也太高了吧？”
“问题是队长他穿什么都适合——对不对啊陛下？”
光说还不够，杜明戏瘾上来，跑到周泽楷身后作狗腿状给他捏肩。自打粉丝圈里“楷帝”的称呼传开以来，这套宫斗戏的角色扮演轮回早就玩得熟了，周泽楷十分配合，立刻变成叉开腿的霸气坐姿，深沉地点了点头，挥手道：“有理，赏。”
“还有没有爱了？”吕泊远十分明智地回避了和周泽楷刚正面，转头威胁杜明：“真该让你女神看看你在队长面前的样子！”
“那怎么了，我对陛下的爱日月可鉴。”
“么么。”周泽楷说，在队员面前，他一向比采访里要活泼得多。
“小吕子还有什么话说？”江波涛靠着周泽楷的椅背笑道。
“臣委屈，臣不服。”
“憋着。”吴启幸灾乐祸，还想再说点什么补刀，却冷不丁被孙翔的叫声打断：“卧槽，你们快看，周泽楷他、他真是太过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孙翔，或者说投向那被孙翔用两个指尖捏起来的东西。
那赫然是一盒安全套。
“热感，螺纹，荧光，十二只装。”吴启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周泽楷，喃喃道：“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队长……”
方明华瞪了吴启一眼：“哎，干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不是很正常吗。”
在这种话题上，已婚人士很不幸地没有任何说服力，于是方明华意料之中地圆场失败了。大家还是死死盯着周泽楷，目光中的惊讶、敬佩和羡慕此起彼伏。
周泽楷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粉丝送的。”他说。
“太好了，我就知道队长你不会背叛我们的！”杜明立刻就热泪盈眶了。
“小周还是个好同志的。”江波涛也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他怎么可能比我先脱单。”孙翔松了一口气。
“可是……粉丝送的你为什么要留着呢？这不是更奇怪了吗？”
吴启的话说完，整个屋子里只剩空调吐风的声音。
周泽楷一向沉默寡言，当然更不擅长解释，在再度降临的寂静里，只见他露出了一个认真的思索神色，过了好久，才抬起眼诚恳地说道：“总会用到啊！”
众人对视一眼，都觉得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
“嗯。”
整个轮回都觉得，他们的队长果然是个妙人。
周泽楷是联盟中的一朵奇葩。
这评语可以从很多角度理解，可以是说他实力强，也可以形容这人赛场内外的巨大反差。总之职业圈发展了很多年，能在场上打得人叫爸爸、场下却沉闷得如同上海的梅雨季节的选手，始终就只出过这一个。
周泽楷进入轮回训练营的时候没成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体型还没跟上来，营服T恤穿在身上简直迎风招展。方明华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周泽楷正在训练室练习，戴着耳机专心致志，手腕坚定地悬在空中，突出的关节明显得有些吓人。方明华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这小伙子真瘦，然后抬眼看向屏幕。
那一眼之后，他就再也没能把注意力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移开，一直到后来的很多年。
天赋的显露，并不是一个逐渐的过程。
如果那种天赋足够特别、足够强大，那么其实只需要很短的时间，短到只是一瞥，就可以被彻底确认下来。
盯着周泽楷的屏幕，方明华当时心里转过了很多念头，比如这年轻人的前途，比如战队的未来；但他又似乎什么都来不及想，在回过神的那一刻，他已经抓住周泽楷的手腕，扯着他往经理室跑去：“来不及解释了，跟我走！”
被经理质疑、和老板见面、与张益玮对打、确定出道接任队长……
在整个过程里，周泽楷的表现都非常沉默，别人让他练习就练，让他打比赛就打，不管是和人争论还是回应质疑，方明华说的倒是比他多得多。哪怕是接过一枪穿云的账号时，面对“你有没有信心”、“你能不能胜任”这样的问题，他也只是格外认真和用力地点了点头。
哪怕是作为“伯乐”，方明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和周泽楷并不熟。
第五赛季，他们在上半年的最后一场比赛遇到了张益玮。
周泽楷出道以后，张益玮就离开了轮回，转会后的经历说不上顺利或不顺，作为队长与核心时的威风当然是失去了，然而要说怎样落魄，倒也没到那个程度。
这还是轮回新旧两任队长首次在赛场上相遇，媒体自然不会放过噱头，赛前就有火药味十足的报道预热。那时轮回还是中流战队，对手也远非豪门，按理说不该受到这样的关注，这背后的原因只有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
因为周泽楷。
即使刚刚出道、即使没能逃过新秀墙的困扰，周泽楷的光芒，依然无法掩盖。
那场比赛轮回赢了，周泽楷在擂台赛的一挑三震撼全场。
赛后握手的时候，队长站在首位，对方队长握着周泽楷的手寒暄半天，周泽楷这边只是翻来覆去的“嗯啊哦”三字经，接下来的一个就是张益玮。
两人握手的时候，方明华在后面很是捏了一把汗，周泽楷的不善言辞他知道，而这种不善言辞有多么容易被误读他更是了解。当年张益玮就曾经因为他对周泽楷的力荐而心生不满，刚刚又在擂台上输给了残血的周泽楷，无论怎么看，这两个人之间都太有擦枪走火的理由。
但事情的发展和方明华想得并不一样。
“打得不错。”张益玮说。
“谢谢。”
“一枪穿云怎么样？”
“很好。”
“好好打吧。”说着，张益玮打算走向下一个人，却在迈开半步后停住了。
周泽楷没有松手。
漫长得近乎尴尬的沉默后，终于响起他坚定的声音。
“‘神枪’，”他说，“我会的。”
闻言，站在他身后的方明华整个人都是一惊。平时的交流里，周泽楷能用肢体语言的时候就绝不说话，这样沉默的性格，谁能想得到他赛后会向对手挑衅？张益玮绝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看方明华不顺眼。
见张益玮在周泽楷的目光里沉默，方明华只觉得事情要坏，连忙想打圆场，心中暗斥周泽楷这次简直太冲动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张益玮没有动怒。
他看着周泽楷，就连刚才和周泽楷对话时曾浮现在脸上的遗憾和不甘都褪去。过了很久，久到后面的队员出声催促，方明华才听到他十分平静地说：“好啊。”
然后，两人擦肩而过。
谁也不知道周泽楷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似乎格外复杂，又似乎格外简单和直白。
方明华至今仍不清楚，在那次短暂的握手里，张益玮和周泽楷是否达成了某种当年在轮回没能实现的理解。但是他确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周泽楷的沉默原来并不像大多数人所解读的那样。那不是骄傲，也不是默许，更不是退缩，那只是他选择的生活和存在的方式，无关水平，无关态度。
这种沉默曾经是他的障碍。
很少有荣耀粉丝知道，当年周泽楷也曾经备受舆论质疑，就连轮回的粉丝中，都曾出现过这个人到底是否适合带领战队、甚至是否适合作为一名职业选手的问话。
周泽楷确实在出道后给了战队粉丝极大的惊喜，然而随着他的新秀墙一同而来的，是比赛中暴露的种种问题——他不会鼓舞队员，他和队伍缺乏有效沟通，他在赛场上的意图经常被队友误读以至于造成失误……人们诚然喜欢强大，但那需要有一个前提，就是队伍的胜利。
不能带来胜利的强大，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就是在这样的质疑到达顶峰时，江波涛来到了轮回。
或许很多人身边都有一个江波涛这样的朋友。
在一群人中，他不是最有天赋的，也不是最受关注的，但是似乎无论是谁都能够和他愉快相处。在职业选手群里，二百多位选手被出道年份划分出不同的阵营，同期的总是和同期的更熟些；而至于联盟成立之初的那群老选手们，在普通选手眼中无疑是相当具有权威的存在，平时他们的聊天都自成一派，小年轻们很少在这种时候插嘴。
江波涛却是其中的例外。
他是第六赛季出道的选手，刚进群的时候就能主动和前辈们轻松地打招呼。之后不管是对比赛的讨论、还是一些更为生活化的话题，江波涛都能够恰到好处地参与进去。
这种行为如果放在别人身上，难免会有些抱前辈大腿的嫌疑，然而江波涛做来却是无比的自然，这之中的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是一个很擅长和人交流的人。
轮回选择江波涛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希望他能够解决周泽楷和队伍的沟通问题。
然而，刚转会轮回的那段时间，江波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对于这次转会，很多人甚至是战队的粉丝都是不解的。在贺武，江波涛虽然以新秀的身份已经能够获得一定的出场次数，但也是建立在战队本身便不怎么强大的基础上，要说多么亮眼的表现、多么惊人的天赋，这个场上发挥无功无过的选手显然都不满足。
随着他来到轮回、加入战队的阵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好奇，这个“外来的和尚”究竟能对战队起到怎样的作用，可以说很多人都期待着他的表现，期待着轮回在他的帮助下一飞冲天。
但是第六赛季的整个下半年，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江波涛在认真打比赛，似乎也只是在打比赛。没有人见他在场上和周泽楷做出过多么周密的沟通，也没有任何镜头捕捉过生活里足以表明他和周泽楷交流甚密的画面。
对于他和轮回王牌之间的化学反应，人们原本满怀期待，最后却只发现江波涛好像只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转会的选手，认真完成着个人赛、擂台赛和团队赛中他应该承担的部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动作。于是逐渐地，他的这种平稳让很多人开始愤怒了。
“轮回不需要江波涛。”
这个帖子在荣耀论坛出现时，常规赛刚刚结束，轮回一路打得艰苦，最终靠周泽楷的爆发加上不弱的运气，硬是搭着第八名的末班车挺进了当年的季后赛。
在轮回，最喜欢有事没事逛逛论坛的是杜明，他也是最先发现这个标题的人。那时候战队在午休，杜明盯着屏幕皱起眉头，刚想关闭页面，就听到身后传来“咦”的一声。他转过头去，就看到江波涛站在一旁，脸上是饶有兴趣的表情。
“哎，别管这个！”杜明赶紧点了红叉，语速飞快地安慰道：“这种论坛都乱说话的，当年队长出道的时候还有人说过‘轮回不需要周泽楷’呢。”
杜明这边解释得手忙脚乱，江波涛却笑了，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啦。”江波涛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墙上的钟表：“准备一下吧，该训练了。”
周泽楷的座位就在旁边，一直听着两人交流，却也不说话。此刻听到要训练，他才张了张嘴，却又露出个思索神情，像是在组织语言。
“还是先做基础练习吧。”江波涛建议道。
周泽楷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杜明看看江波涛，又看看周泽楷。
什么鬼……队长刚才说话了吗？他迷茫地想。
很久以后，轮回拿下两个冠军，距离新王朝的建立仅一步之遥。
站在那样的辉煌里，粉丝们回望战队走来的这一路，这才发现江波涛这位副队长对于轮回的作用，似乎正是从第六赛季的那个夏天慢慢显现。
没有人说得清是从哪场比赛开始，队伍频道里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江波涛的发言；也没有人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周泽楷不再是阵容中强大却孤立的那一个。但很明显的是，在江波涛的串联下、在他对周泽楷战术意图的精准解读中，轮回终于成为了一个整体，一个以周泽楷为核心、相互之间却有着紧密联系的整体。
一直到那时，人们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江波涛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他的努力。
江波涛的转会，带着极其鲜明的目的性，和普通选手的转会有很大不同。他不仅仅是要将自己融入轮回，更是要将这支战队中的其他人结合起来，成为粘合剂一般的存在，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从一切可能的角度将自己的队友了解透彻。
在转会后的半年里，江波涛做到了。
赛场上、生活里，他不动声色，却将大家的习惯都用心记住，直到他熟悉每个人的打法、战术思路以及很多细节上的习惯，比如杜明喜欢刷荣耀论坛，比如周泽楷喜欢食堂的糖醋小排。
提到江波涛时，媒体总喜欢强调这是一位和周泽楷默契度很高的选手，实际上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对于轮回的每位队员，江波涛都是一样的了解。
对于这样一位副队长，所有人都是服气的。
第十赛季的时候，嘉世折戟挑战赛，孙翔带着一叶之秋转会，成为轮回的一员。他来到上海的时候正是七月初，天气闷得如同蒸笼，一群在车站等着欢迎新队友的人里属周泽楷最惨，因为知名度高、长得又太显眼，在室内也带着棒球帽和口罩，被杜明同情地评价为看着就要中暑。
列车准点到达。
孙翔走出车厢时所有人都愣了下，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江波涛，向他招手示意。孙翔大步走过来以后大家都打量他，最后吴启还是没忍住，盯着他的脑袋问道：“你削发明志啊？”
孙翔剃了个圆寸。
“不是啊。”结果孙翔很奇怪地看他一眼，像是质疑怎么会有人问这么蠢的问题：“这么热还不能理个发？”
“说好的长发及腰呢？”杜明调戏他。
“去你的，谁跟你说好了！”
见几个人这就拌起了嘴，江波涛笑了笑，赶紧出言打断：“回俱乐部吧，再不走小周要热晕了。”
闻言，孙翔转过头去，被周泽楷的造型吓了一跳：“热不热啊你？”
“热。”周泽楷认真地抱怨。
“唉，没办法，队长在上海可是很受欢迎的。”吕泊远说。
听到“队长”这个词时，孙翔怔了怔。
江波涛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孙翔脸上收回，咳嗽一声，伸出两只手来，推着离得最近的孙翔和周泽楷往站外走：“好啦，回俱乐部再聊天吧。”
整个第十赛季，一枪穿云和一叶之秋的组合在赛场上所向披靡，拿下了常规赛“最佳组合”的奖项。而这背后鲜为人知的是，在孙翔刚刚转会的那段时间，两个人磨合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因为他们都很强。
周泽楷自然不必说，轮回本就是一支以他为核心的队伍，队员们早就习惯了在赛场上跟着这位队长冲锋陷阵；而孙翔，出任嘉世队长以来接连遭遇战队的出局和解散，却依然收到冠军队轮回抛出的橄榄枝、直接以主力身份加入冲击三冠的阵容，职业生涯的坎坷非但没有使他蒙尘，反而更让所有人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天赋和未来。
他们并非不懂合作。
有过在队伍中孤立的经验，周泽楷比大多数选手都更明白配合重要性，而孙翔在经历过赛场上的失败后，也开始逐渐成熟起来。话虽如此，许多细节依然不是仅靠“明白”就可以做到的，两人习惯了作为核心引导队友的进退，时不时就会出现调度失控的尴尬局面。
在江波涛的督促或者说威胁下，孙翔和周泽楷不是没有在私下交流过、加练过，但是长年的习惯又哪里是说改就改的，梅雨季眼看过去大半，他们的配合却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那天晚上，两个人又训练到夜里，关了训练室的电源后去吃夜宵。
轮回门口的小餐馆依然热闹，隔壁桌坐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不过好在两个人之间本就不太说话，各自埋头扒饭，不存在被影响到谈话的问题，也就免了换座位的麻烦。
他们快吃完的时候，旁边的喧哗声忽然大起来，紧接着便有人砸了个啤酒瓶，一桌人呼啦啦站起来，剑拔弩张的样子。周泽楷拍了拍孙翔的手臂，起身结账示意他离开。孙翔本来已经在往外走，边上忽然有个男人被推搡了一把，踉跄着撞到他身上，还没等孙翔开口就瞪起眼：“你他妈没长眼睛啊？”
孙翔的眉头皱起来：“没长眼睛的是你吧，你自己撞上来的。”
他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更别提这些天来和周泽楷的磨合总有问题，心里早压着一股火气，此时见有人来找茬立刻就顶了回去。对面男人见状冷笑了一声，身后原本在吵着什么的人看到这边发生的事，也都看过来。两张桌子挨得很近，孙翔甚至能闻到这些人身上的酒气。
他刚想说话，忽然被人往后扯去。还没等他骂出声，一个酒瓶擦着他身边飞过，在墙上碎开。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孙翔几乎是立刻就火了。
他下意识地想跨上前去，可没等做出反应，又有人拉住了他，这一次没有放开；与此同时，周泽楷的声音以极少见的坚决在他身后响起来：“走！”
孙翔被周泽楷一路拉着跑出店门、穿过街道。
一直到俱乐部门口，周泽楷才终于放开他，孙翔从来不知道这人有这么大力气，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风筝一样，完全是被周泽楷扯回来的。
路程不长，但因为跑得急，两个人都有点喘，面对面顺气。孙翔平时健身，这时候先缓过来，扬起眉冷笑着嘲讽周泽楷：“真够怂的，就这么跑了。”
周泽楷没接话，只是看着他，备受广告商青睐的端正面容被汗水打湿，有几缕头发贴在脸上。
“你怎么老是这样。”孙翔实在受不了他这种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字的沉闷性格，烦躁地向后拢了一把头发，抬手才想起自己已经剪成圆寸，于是改在周泽楷肩上推了一下：“给句话啊。”
周泽楷的嘴唇终于动了。
“值得吗？”
听了这不相干的三个字，孙翔愣住了：“什么意思？”
“前途。”周泽楷说，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最终说出口的话却还是十分简洁：“战队的、你自己的……值得吗？”
“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人。”这次，孙翔听懂了他的话，不禁皱起眉。
周泽楷摇了摇头。
“我们是队友。”他说。
那天的天气又闷又潮，从下午就酝酿着的雨，在夜色里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周泽楷没再说话，拍了拍孙翔的肩膀就往回走去，孙翔看着他笔挺的背影、看着队服背后的“轮回”二字，咬了半天牙却还是压不下心里的那股别扭，迈开步子追上周泽楷：“靠，什么鬼天气，这雨说下就下啊……”
第二天训练时，同样的3对3、对面带牧师。
血条下降过半，孙翔忽然发现敌队中的吴启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鼠标一晃转了圈视角，果然瞥见残忍静默的身影正悄悄靠近过来。多年的经验使得孙翔立刻就想暂时放开正在硬抗自己攻势的江波涛，可就在他的指尖已经按到键盘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夜里周泽楷拉开他的场景忽然出现在孙翔脑海。
鬼使神差地，孙翔硬生生把手下转向的操作扭成了一个技能。
伏龙翔天。
无浪在江波涛的操纵下反应极快，立刻就是一记后跳，却还是被紧随而来的龙抬头咬中，不得已吃下了这大招的伤害；而与此同时，孙翔预想中的伤害并没有出现，一枪穿云的子弹无声无息地命中了将要近身的刺客，火舌吞吐，将残忍静默拦在一叶之秋数个身位格外。
“漂亮！”方明华不顾双方此时还在对战，大叫起来：“这一波配合漂亮！”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孙翔骄傲地抬起头。
“吁……”
在队友们的嘘声里，旁边座位的周泽楷没有说话，却露出了一个笑容。
孙翔哼了一声，最终却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在越云、在嘉世，从来没有人敢起他的哄。
日子在训练、打闹和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梅雨中一天天过去。
孙翔和周泽楷出发去北京集训前，一队人挑了个人少的雨天去静安寺烧香。
这是战队每年的传统，始于何时已不可考，从周泽楷出道时便是如此，一直延续到如今。他们都还年轻，也没有谁平时以佛教为信仰，不过大家对此事却始终抱有着尊重——心愿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实现，但人生在世，却总要保持某种敬畏，来把极易飘然的生命沉重而确实地坠在这片土地上。
静安寺离轮回俱乐部很近，吃完午饭慢悠悠地溜达过去，不过是十分钟的路程。
毕竟是寺庙，总有些格外肃穆的气氛，即使是几人平时打闹惯了，走到门口也不禁老实起来。请香拜过四方以后，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开，周泽楷、孙翔和江波涛一道，绕过鼓楼走上环绕着主殿的回廊。
“又是一年啊。”江波涛感慨。
“这是什么神秘的传统，够无聊的……”孙翔翻了个白眼，他去年转会的时候俱乐部已经上过香，所以没赶上这个传统活动，今年才首次和队友们一起来到静安寺。听了他的抱怨，周泽楷不禁笑起来，抬头看了看廊外的天空。
雨停了。
“这次在北京集训多久？”江波涛问。
孙翔抓了抓头发，无所谓道：“没仔细看，一个星期吧。”
“八天。”周泽楷纠正道。
“怎么这么赶？”江波涛惊讶地睁大了眼，“八天时间够练习吗？”
“那有什么办法，练呗。”说着，孙翔扬起脸，又露出那副十分拽的神色：“反正我不会输。”
“队长怎么想？”
周泽楷笑了笑，简洁道：“尽力。”
一群白鸟振翅飞过。
他的语气很淡，眼神却很深，笑意和决心闪烁出细碎的光芒，像是有漫天的羽毛落进去，无声地纷飞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半晌，他忽然伸出手，手背向上，在身前平举，江波涛微笑起来，他自己的手搭上去，又拉过旁边一脸不情愿的孙翔。
“邀请赛加油，”江波涛说，一如平日地承担着鼓舞士气的任务，“新赛季也是。”
“加油！”
三只手高高扬起，而后坚定地落下。
在轮回，这是周泽楷开创的风气。
第十赛季的总决赛结束后，轮回败于兴欣，输了冠军和一整年的努力，大家回到备战室时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相同的遗憾和不甘。一时没人说话，江波涛几次想打破沉默，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刚刚被叶修在短短半秒里击杀……于是最终，一群人就那样坐在圆桌边，任凭低沉的气氛在室内蔓延。
时间一点点过去。
周泽楷环视着队友，忽然站起身，向桌子中间伸出手。
众人纷纷转脸看着他，就连一贯对队长的意图了解有加的江波涛，这一次都没能立刻领会他的意思。周泽楷不出声，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地、笔直地站着，手掌由于之前在比赛中操作过度的缘故微微颤抖着，却一直停在那里。
最先意识到周泽楷想做什么的是方明华。
他站起来，看着这个自己从训练营中一手发掘、如今已经成长为全联盟最优秀的选手之一的年轻人，坚定地抬起手，轻轻压上他的手背。
之后起身的是江波涛，然后是吕泊远、杜明、吴启。
“孙翔，来。”江波涛转过头招呼，孙翔很是嫌弃地拧起眉，嘴里说着幼稚，却还是倾身将手叠过来。
一直到所有轮回战队的成员——无论是正选、候补还是几个训练营新人——都围成一圈后，大家都看着周泽楷，等他说话。
周泽楷果然很不适合动员。
在这样的时刻、在所有人的期待里，他依然只说了四个字。
“还没结束。”
颁奖还没有结束。
轮回还没有结束。
我们还没有结束。
然后，那只承载着每位队员手掌重量的手，用力地抬起来，又重重落下。
“我去，太狡诈了，居然不带我们！”
就在三人要继续绕着回廊前进时，杜明从远处跑过来，身后跟着其他人。他搭上周泽楷的肩膀，故作委屈地大叫：“队长你不能偷懒啊！”
周泽楷很无辜地抿嘴一笑。
于是同样的流程又来了一次，这次叠起来的是更多只手。
“噢噢噢！必胜！”
昂扬的叫声响起，又乘着轻风向天空飘散。
不知何时，天竟然放晴了，久违的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慷慨洒下，涂抹在寺庙辉煌的金顶。庙周围有住家，廊下高高挂着雪白的被单，在晴空里柔软地拂动着，有了太阳的照耀，想必很快就能够晾干。
梅雨终于过去了。
-出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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